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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冊 第十章 萬事皆休

所屬書籍: 宋慈洗冤筆記

宋鞏不知宋慈去了何處,自打宋慈離開提刑司後,他便開始忐忑不安地等待。宋慈叫他留在提刑司,還說去去便回,可他在提刑司等了足足一個時辰,仍不見宋慈歸來。他怕宋慈回了梅氏榻房,於是又趕回梅氏榻房詢問桑榆,得知宋慈沒有回來過。他心裡隱隱生出不安,擔心宋慈會做什麼傻事,會一去不回。

正當宋鞏這樣擔心時,宋慈回來了。這一次「去去便回」,卻是直到天色黑盡,宋慈才回到了梅氏榻房。

「爹,我想明白了,我要即刻出城。」宋慈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,令宋鞏又驚又喜。

宋鞏生怕宋慈反悔,立馬請來桑榆,為宋慈改換了一身行頭。宋慈的臉被塗黑了不少,又穿上桑老丈的舊衣服,戴上草帽,挑上貨擔,混在桑榆、桑老丈和幾個貨郎之中,走出了梅氏榻房。

宋鞏擔心韓侂胄派人盯梢,怕宋慈被人認出,臨別之際,他不敢隨行相送,只能走出榻房大門,假裝到附近浮鋪買些吃食,時不時地轉頭望上一眼,老眼含淚,偷偷地目送宋慈遠去。

等到宋慈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街道盡頭,宋鞏才默默回到榻房,靜靜地等待明天的到來。他曾寬慰宋慈,他助其出逃遠非死罪,過得幾年便會沒事,可他心知肚明,韓侂胄是不會放過他的。但他沒有一絲懼怕,反而因為宋慈的離開,長久以來忐忑不安的心,總算歸於平靜。

在宋鞏於黑夜中寂靜等待之時,史寬之已悻悻然回到自己家中,見到了等在花廳里的史彌遠。

得知宋慈不願交出蟲達留下的證據,史彌遠冷哼了一聲,道:「這個宋慈,真就是糞坑裡的石頭,又臭又硬。韓侂胄將他打入牢獄,嚴刑拷打,他不肯屈從,倒還可以說他硬氣。可楊太尉不計前嫌,先後救他兩次,你也曾向他通風報信,救過他一命,他仍是不懂規矩,那可就是冥頑不化了。威逼不從,收買不得,感化不動,世上竟有此等人物?」

「宋慈只說東西不在他的手上。日間太尉救他出獄之時,他也是這麼答覆太尉的。」史寬之道,「會不會他當真沒有那個證據?」

史彌遠想了一想,道:「不管他有沒有,總之這東西落不到楊太尉手裡,楊太尉和楊皇后便不會公然向韓侂胄翻臉,扳倒韓侂胄也就時機未到。眼下就要看宋慈敢不敢去捅破當年的這層窗戶紙了。」

「宋慈向來不知天高地厚,」史寬之道,「倘若他不去捅破,那就不是宋慈了。」

史彌遠點了點頭,道:「此事一旦被捅破,韓侂胄定然威信掃地,聖上只怕再也不會信任他。到時他為了重樹威望,勢必急於北伐,倉促之間豈能成功?北伐一旦受挫,他可就萬劫不復了。」說到這裡,嘴角微起,「光而不耀,靜水流深。寬兒,該做的都已做了,眼下無須多動,靜觀其變即可。」

史寬之躬身應道:「爹所言極是,寬兒拜服。」

黑夜過去,天色漸明,吳山霧靄氤氳,南園一片迷濛。

韓侂胄今日稱病在家,沒有去上早朝。他答應了宋鞏的請求,默許了宋慈出獄,隨即便派出眼線,盯著這對父子的一舉一動。過去這段日子,宋慈實在令他有些頭疼——要其交出蟲達留下的證據,不肯交出;關入牢獄嚴刑拷打,不為所動;將其交好之人盡皆下獄,仍是不受威脅;關了十多日,居然一直沉得住氣,似乎真打算經年累月地待在牢獄之中。如今他倒要看看,有了其父宋鞏的勸說,宋慈會不會妥協。他根本不怕宋慈逃走,就算宋鞏別有所圖,可劉克莊和辛鐵柱等人還被關在牢獄之中,以宋慈的為人,定然不會獨自逃生。一日之限已到,他就在歸耕之庄,等著宋慈親自把那證據送上門來。

庄內四角都擺放了取暖的炭盆,偶爾會有些許火光閃動。韓侂胄坐在正中的椅子上,握著一隻精緻的手爐,靜靜地等待著。

一陣腳步聲響起,打破了庄內的寂靜。

韓侂胄抬眼看去,見是夏震領著一人快步從庄外走入。領來之人一身商旅打扮,是喬裝之後負責盯住宋慈的眼線,一入庄內,這人當即跪到地上。那眼線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畏懼,向韓侂胄回稟說,昨天宋慈出獄之後,四處奔走,一會兒去折銀解庫,一會兒去提刑司,一會兒去報恩坊,一會兒去太學,他和幾個眼線一直交替跟隨,直到入夜之後,見宋慈回到了梅氏榻房,此後再也沒有出來過。可是今日一早,卻只看見宋鞏獨自一人走出梅氏榻房,不見宋慈出來,於是那眼線進入榻房尋找,哪知竟不見了宋慈的蹤影。回想昨晚宋慈進入榻房後,只有一些貨郎進進出出,那眼線懷疑宋慈是喬裝打扮,混在貨郎之中,已於昨晚離開了,急忙趕來稟報。

「這點小事都辦不好!」韓侂胄臉色不悅。

那眼線是甲士出身,是夏震的下屬,慌忙伏地請罪。

韓侂胄手一揮,示意那眼線退下。那眼線沒領到責罰,惶恐不安,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歸耕之庄。

「太師,一夜之間,宋慈應該走不了太遠,要不要屬下加派人手,即刻追他回來?」夏震請示道。

韓侂胄卻把手一擺。他知道宋慈不會逃走。倘若宋慈是那種拋棄親生父親和至交好友的貪生之人,早就把蟲達留下的證據交了出來,向他換取榮華富貴了。他心知宋慈離開,必有其因,但以防萬一,他還是吩咐夏震道:「你去把宋鞏帶來。」只要宋鞏在,不怕宋慈不回來。

夏震立刻領命而去,從歸耕之庄出來,找到了那等在庄外的眼線。據那眼線所言,宋鞏今日一早離開了梅氏榻房,一路沿御街南下,瞧其所行方嚮應是吳山南園,那眼線為了稟報宋慈消失不見的事,趕在了宋鞏的前面,其他幾個眼線留在後面,一路上盯著宋鞏。

夏震吩咐那眼線速去把宋鞏抓來,他本人則在甲士看守的南園大門前等候。

宋鞏本就是來見韓侂胄的,剛到吳山腳下,便被幾個攤販、商人、乞丐打扮的人抓住,強行帶來了南園。看來自己沒有猜錯,韓侂胄果然派了人盯梢。想到宋慈昨晚已喬裝打扮出城,他只盼宋慈能盡量走遠,不要被韓侂胄的人追回。至於他自己,早把生死置之度外,任由幾個眼線抓著,隨夏震進入南園。

就在宋鞏即將踏入南園之時,一聲「爹」忽然從身後傳來。

宋鞏聽得真切,那是宋慈的聲音。他急忙回頭,只見迷濛霧氣之中,一道人影走來,正是宋慈。

「慈兒……」他原以為宋慈昨晚便已逃離臨安,哪知這時竟會在南園外見到,一時驚在了原地。

夏震一揮手,看守大門的幾個甲士立刻衝上前去,將宋慈拿下。宋慈鎮定如常,聲音平靜:「夏虞候,韓太師想見的人是我,還請不要為難我爹。」

「你來了就好,太師已等你多時。」夏震吩咐那幾個眼線,將宋鞏帶到許閑堂看管起來,再讓甲士押著宋慈,隨他前去歸耕之庄見韓侂胄。

「慈兒……你怎麼回來了?」宋鞏被強行帶入許閑堂時,詫異不解地望著宋慈。

「爹,你安心在此等候,不必擔憂。」宋慈不做解釋,留下這話,由甲士押行而去。

韓侂胄吩咐完夏震後,只不過一盞茶的工夫,就見夏震返回,帶來的卻不是宋鞏,而是宋慈。他心知自己沒有料錯,宋慈到底不肯貪生舍義,冷淡地笑了一下,道:「你昨晚既已離開,為何又要回來?」

「宋慈特來謝過太師。」宋慈被帶到離韓侂胄一丈開外,站定在那裡。夏震吩咐押行宋慈的甲士退出歸耕之庄,只他一人留守於韓侂胄身邊。

「謝我?」韓侂胄將手爐放在一邊,身子稍向後仰,靠在了椅背上。

「謝太師許我出獄一日,讓我得有機會,查破亡母一案。」宋慈說這話時,向韓侂胄行了一禮。

此事早有眼線來稟報過,韓侂胄昨天便已知曉。

「你這人很有意思。」韓侂胄道,「好言相勸時,你目中無人,以為你傲骨錚錚,卻又如此恭敬端正。」

宋慈一禮行畢,道:「亡母一案雖破,但仍有不少存疑之處,須向太師言明。」他目光直直地看向韓侂胄,「這起案子並不複雜,現場留下了不少痕迹,可以輕易查出真兇是竊賊吳大六,然而當年府衙遮遮掩掩,不是查不清楚,而是根本沒去查,使吳大六得以逍遙法外十五年。吳大六無權無勢,一個外來之人,在臨安城中沒有任何根基,何以府衙卻要替他遮掩?只因此案兇手不止一人,在吳大六之前,還有一人曾潛入客房對我娘親行兇,被吳大六瞧見。府衙要掩護的,其實是這前一個行兇之人。此人姓蟲名達,是後來的池州御前諸軍副都統制,當年則是太師的下屬。」

韓侂胄臉色一沉,道:「你來見我,是為了你娘的案子?」

「慈孝之心,人皆有之,母親枉死,不敢不查。」宋慈說道,「吳大六雖未目睹蟲達的容貌,但看見其右手斷去末尾二指,加之當時仵作祁駝子驗得我娘親右腹遭短刀捅刺,傷口長約一寸,而蟲達正好隨身攜帶有短刀一柄,我曾親眼看見過,其刀寬正在一寸左右,且事後蟲達威脅家父離開臨安時,承認他自己便是兇手,可見前一個闖入客房對我娘親行兇之人,正是蟲達。」

他繼續道:「可蟲達何以要對我娘親行兇?當年我隨父母來到臨安,曾與太師的公子韓㣉結過怨,蟲達若是為了替韓㣉報復私怨,該來殺我才是,不該對我娘親下手,而且他有的是機會動手,大可不必選擇大白天里,在人流甚多的錦繡客舍里殺人。」

說到這裡,宋慈語氣起疑:「更讓我奇怪的是,蟲達怎會在我娘親回房之前,就提前躲入行香子房?或者該這麼問,蟲達如何知道我娘親住在行香子房,提前便去藏身?直到新安郡主告訴我,當年我娘親遇害之前,曾為了我在百戲棚被韓㣉欺辱一事,跟隨後來的恭淑皇后去過太師家中,想當面討個說法,只可惜韓㣉不在家中。當時太師曾向我娘親道歉,還問明我娘親的住處,說等韓㣉回家之後,便帶上韓㣉親自登門道歉。所以太師你,當年知道我娘親的確切住處。」

韓侂胄聽到這裡,臉色陰沉,向夏震看了一眼,示意其退下。

夏震湊近前去,小聲道:「太師,屬下若是離開,只怕……」

韓侂胄只冷冷地吐出兩個字:「出去。」

夏震不敢違抗,當即領命,躬身退出了歸耕之庄。

韓侂胄本就是武官出身,平日閑暇之時不忘舞刀弄劍,年逾五十仍是身子強健,根本不把宋慈這個文弱書生放在眼裡。更何況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,還放置著一柄劍,正是當日宋慈去韓府花廳見他時,他曾舞弄過的那柄寶劍。宋慈距他一丈之外,但凡有任何異動,他可立即拔劍斬之,是以根本不懼與宋慈單獨相處。

支走夏震後,韓侂胄冷眼瞧著宋慈,道:「你既然想說,那就接著往下說。」

宋慈看了一眼韓侂胄的右手。韓侂胄說話之時,右手有意無意地輕撫劍柄。宋慈看在眼中,不為所動,道:「我娘親登門討要說法之時,韓㣉不在家中,說是隨其母親去城北郊外觀賞桃花。後來我父親在瓊樓見到了賞花歸來的韓㣉,其身邊有多個僕從,卻沒有蟲達。由此可見,蟲達當時應該留在了太師家中。蟲達能趕在我娘親回住處之前,搶先一步趕到錦繡客舍,翻窗潛入行香子房,只怕是太師將這一住處告知了蟲達。所以蟲達急著殺害我娘親,極可能是出自太師的授意。」

韓侂胄聽到這裡,冷笑了一下,頗有不屑之意。

宋慈搖了搖頭,道:「可我娘親如何得罪了太師,令太師驟起殺意,而且那麼著急要將我娘親殺害?我一直想不明白。直到昨日,新安郡主遇害一案告破,兇手賈福被抓獲。賈福有一大罐金銀珠玉,是從其養父那裡得來的,其中有幾枚玉扣,與先帝賜給恭淑皇后的玉扣相似,其來源極可能是皇宮大內。我去報恩坊查問賈福的養父,竟意外得知他在宮中做過內侍,曾是古公公的下屬,那一大罐金銀珠玉,都是古公公所賞。這位古公公名叫古晟,新安郡主曾對我提起過,說當年我娘親去太師家中時,剛到大門外,看見兩人從太師家中出來,其中一人是時任太醫丞的劉扁,另一人便是這位古公公。

「劉扁曾在十年前獲賜一座宅子,開設成了醫館,也就是如今的劉太丞家。據其弟子白首烏所言,這座宅子是劉扁為當今聖上治病所受的御賞。這位古公公,大約也是同一時期,從御葯院的奉御,被聖上提拔為都都知,一躍成為宦官之首,至於他給賈福養父的那一大罐金銀珠玉,想必也是從聖上那裡得來的御賞。此二人,一個只是翰林醫官局的太醫丞,一個只是御葯院的奉御,有何大功,能受此厚賞?劉扁獲賜那麼大一座宅子,想必定是治好了什麼疑難雜症,然而當時聖上即位不久,正值春秋鼎盛,沒聽說患過什麼病。治病受賞云云,不過是劉扁的託詞而已。當時朝局已安,四海承平,劉扁和古公公身在宮中,唯一能立大功的機會,只有不久之前的紹熙內禪。」

宋慈看了看四周,看了看這丹楹刻桷的歸耕之庄,道:「功莫大於從龍,這南園本是高宗皇帝的別館,太師能從太皇太后那裡獲賜此館,究其根源,也是當年在紹熙內禪中立下定策之功。十五年前,聖上還是嘉王,劉扁和古公公出現在太師家中,二人離開時戴著帽子,有意將帽子壓低,遮住了大半邊臉,似乎不想被人認出。可當時為我娘親領路的恭淑皇后還是認出了二人,叫破了二人的名字。二人沒有說話,只是匆忙行了一下禮,便匆匆離去。這一幕正好被隨後出現的太師瞧見。這二人為何要與太師私下相見?若是上門看診,大可不必遮遮掩掩,而且只需劉扁一人即可,古公公為何要一起去?」略微一頓,語氣微變,「翰林醫官局掌入宮診治,對症出方,御葯院掌按驗秘方,修合藥劑,二者合在一處,便可為聖上施藥愈疾。彼時先帝即位不久,卻時常患病,正需進葯診治,然而數年下來,先帝病情非但不見好轉,反而越發嚴重,以至於無法處理朝政。傳言先帝病情時好時壞,反覆無常,就算勉強上殿聽政,也是目光獃滯,言行乖張。都說先帝患病,是受李皇后所迫,可一個即位之前被孝宗皇帝譽為『英武類己』的帝王,能在短短三五年間,僅僅因為皇后所迫,便變成這般模樣嗎?」

宋慈話音一轉,道:「劉扁後來死於牽機葯中毒,此葯相傳是宮廷御用毒藥。十年之前,劉鵲的女兒劉知母,剛住進劉太丞家不久,便無意在醫館中翻找出一瓶牽機葯,誤食而亡。白首烏又曾提及,劉扁在宮中做太丞時,知曉了牽機葯的煉製之法,私下煉製了此葯。由此可見,早在十年甚至更早之前,劉扁便已擁有牽機葯。劉太丞家的二大夫羌獨活,鑽研毒物藥用之法,私下配成了牽機葯,長時間以家養之犬試藥,發現牽機葯雖是致死劇毒,但若少量服用,並不會致命,只會致使頭目不清,出現瘋癲之狀。劉扁與古公公合在一處,正好可以為先帝治病進葯,倘若每次進葯之時,都偷偷加入少量的牽機葯……」

「宋慈!」韓侂胄忽然喝道,「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?」

「我當然知道,我方才所言,便是太師千方百計想要掩蓋的秘密。」宋慈環顧左右道,「此間乃太師住處,別無他人,太師又何必懼之?」

韓侂胄臉色陰沉,道:「我堂堂正正,何懼之有?只不過你娘的案子,我毫無興趣。」身子稍稍前傾,「我只問你,東西呢?」

「太師想要的東西,昨晚之前,還不在我的手上。」宋慈道,「也是要謝太師許我出獄一日,讓我得以有機會,找到蟲達留下的證據。」

韓侂胄神色一緊,之前他便想過宋慈昨晚離開,必有其因,原來是找蟲達留下的證據去了。他掌心一翻,道:「交出來。」

宋慈看著韓侂胄攤開的手,立在原地,不為所動。為了這個證據,他苦思冥想了許久,尤其是被關押在司理獄的半個月里,他常常在牢獄之中靜坐,不知多少次思考這個證據會在何處。他一度有過懷疑,彌音之所以決絕赴死,是不是因為這個證據早已隨著凈慈報恩寺的大火灰飛煙滅,並沒有落在彌音手中?然而他想了許久,忽然想到了一事,當初凈慈報恩寺起火之時,彌音先是沖入禪房去救蟲達,後又沖回寮房去救巫易。彌音死心塌地追隨蟲達,冒死沖入火海相救,宋慈想得明白,可彌音當真會為了救巫易,甘願去冒被大火燒死的風險嗎?巫易雖是何太驥的至交好友,但彌音與之並無深交,似乎不至於冒這麼大的險。宋慈轉念一想,巫易所住的那間寮房,正好也是彌音的住處,倘若彌音沖回寮房不是為了救人,而是為了救出某樣東西呢?當時蟲達已被劉扁認出,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,會不會為了以防萬一,將那個至關重要的證據交給尚未暴露身份的彌音保管呢?倘若真是這樣,那彌音冒死沖回寮房,也就解釋得通了。

宋慈不知道自己的猜想究竟對不對,即便是對的,可彌音已經死了,既沒有將證據交給他,也沒有交給歐陽嚴語,如今這個證據落在何處,根本不得而知。他昨天去見過賈老頭後,將紹熙內禪、古公公、劉扁和牽機葯聯繫在一起,推想出了韓侂胄想要遮掩的秘密是什麼。至於賈老頭,作為古公公曾經的下屬,能從古公公那裡得到那麼多金銀珠玉,又對紹熙內禪諱莫如深,想來要麼是參與了其中,要麼便是知道這秘密後威脅了古公公。宋慈原本不再對找到那個證據抱有任何希望,打算昨晚就去見韓侂胄,甚至為此交還學牒退了學,去見了同齋和真德秀最後一面,已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準備。然而昨晚回到太學後,目睹孫老頭和幾個齋仆為了栽種松柏而挖地,他突然想到了最後一次在望仙客棧見彌音時,彌音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:「我能告訴你的,都已經告訴你了,你真有查案之心,那這個秘密,你就自己去挖出來吧。」

他當初在望仙客棧里聽到這話時,便覺得彌音這話聽起來有些怪怪的,至於怪在哪裡,他一時沒有想明白。直到昨晚看見孫老頭挖地,他忽然想起了這句話,倘若彌音所說的這個「挖」字,不是追查的意思,而就是挖掘的本意呢?會不會彌音早就告訴過他某個地點,暗示他去挖掘呢?他想了一陣,最終想起了彌音說過的一句話:「狐死首丘,入土為安,只可惜我和太驥再也不能歸葬故里。」

狐死首丘,是傳言狐狸將死之時,會把頭朝向狐穴所在的山丘,意即思念故鄉。彌音的這句話,似乎是在說自己決意赴死,只可惜他和何太驥一樣,不能歸葬故鄉。彌音的屍體最終會葬在何處,宋慈不得而知,彌音自己更不可能知道,但何太驥葬在何地,彌音和宋慈卻都是知道的。何太驥正是因為拿蟲達留下的證據去威脅韓侂胄,最終丟掉了性命,那彌音會不會將這個證據與何太驥埋在了一起呢?這個念頭一冒出來,宋慈當即決定,去何太驥的墓地尋個究竟。

這個證據極為重要,宋慈也擔心韓侂胄派了盯梢之人,生怕自己直接去凈慈報恩寺後山尋找證據,會被人跟蹤發現,他可不想剛找出這個證據,便被韓侂胄得到。所以他回了一趟梅氏榻房,說他想明白了要出城,讓桑榆幫他喬裝打扮,並混在桑氏父女和幾個貨郎之中,成功避過了韓侂胄派來的眼線,離開了榻房,從錢塘門出了城。出城之後,宋慈讓桑榆和桑老丈回去,但桑榆不放心,要多送他一程,竟一路送過了整個西湖,來到了凈慈報恩寺腳下。宋慈請桑榆和桑老丈止步,隨即提著一盞燈籠,捨棄大道,往凈慈報恩寺旁邊的山路走去。桑榆本以為宋慈是要離開臨安,可那條山路通往凈慈報恩寺後山,根本不是離開臨安的道路。桑榆急忙追上,比畫手勢,問宋慈要去哪裡。宋慈這才道出實情,說他為了查案,要連夜去一趟凈慈報恩寺後山。

桑榆本來因為離別在即,心頭失落,這一下又是驚訝,又是擔心。她望了一眼後山,黑漆漆的,宋慈獨自一人前去,萬一遇到什麼危險,如何是好?夜裡山路不好走,她讓年事已高的桑老丈留在凈慈報恩寺外等待,她則跟著宋慈走上了那條山路。宋慈知道桑榆的心意,沒有加以阻止。

來到後山之上,在距離原來巫易的墳墓不遠之處,宋慈找到了何太驥的墓地。宋慈從懷中取出了一柄很小的鏟子,那是他之前在太學回梅氏榻房的路上買來的,比他上次墓土驗毒時所用的鏟子還要小上一截。他圍著墓地走了一圈,何太驥是一個月前下葬的,墳墓周圍留有不少挖掘取土的痕迹,不可能把每一處痕迹都挖開尋找。宋慈的目光最後落在了何太驥的墓碑上,碑前插著不少燃盡的香燭頭。他不知道彌音有沒有來埋過證據,就算有,他也不知埋在何處,但料想彌音與何太驥的關係那麼親近,不大可能直接挖開這位侄子的墳堆,也不可能隨便找個地方埋下,最有可能埋在刻有何太驥名字的墓碑之下,而且彌音來過這裡,想必不會忘了祭拜這位侄子,墓碑前的那些香燭頭,說不定其中就有彌音留下的。於是他俯下身子,在何太驥的墓碑前挖了起來。

桑榆站在一旁,提著燈籠照明,見宋慈一來便挖掘墓地,難免為之驚訝。這墓地位於密林之中,透著陰森,時有陣陣冷風吹過,冰寒刺骨。但桑榆並不害怕,只要宋慈平安無事地在她身邊,哪怕身處黑暗陰森的墓地,她也覺得心中甚安,只是不知宋慈在挖什麼,驚訝之餘,又有些好奇。

宋慈挖了好一陣,挖了大約一尺見方的一個坑,鏟子忽然發出了沉悶的聲響,像是碰到了什麼東西。他急忙將泥土刨開,一個書本大小的木盒子露了出來。他將木盒子挖出,見上面掛著一把鎖,於是先用鏟子敲打,後又撿來石頭砸擊,最終將鎖砸掉了。將盒蓋掀起來,裡面是一團裹得方方正正的油紙,他將油紙拆開,最終看見了包裹在裡面的東西——一方摺疊起來的絹帛。

宋慈拿起這方絹帛,展開來,見左下角有所缺失,帶有些許焦痕,似乎是被燒掉了一角。絹帛上有不少墨跡,宋慈挨近燈籠,見上面寫著:「庚戌三月廿九日,會於八字橋韓宅,共扶嘉王,同保富貴,違誓背盟,不得其死。劉扁,古晟,韋……」

宋慈依著字跡看下來,絹帛上所寫的是共扶嘉王趙擴的盟誓,其中庚戌年是十五年前的紹熙元年,三月廿九日則是禹秋蘭遇害的日子,也就是劉扁和古公公去韓家密會韓侂胄的那天。他看至絹帛的左下方,見到了兩處字跡不同、按壓了指印的署名,分別是劉扁和古晟。在這兩處署名的旁邊,還有一個「韋」字,上面也有些許指印,看起來應是第三處署名,只是正好位於缺失的左下角,署名也殘缺了大半。雖只剩一個「韋」字,但宋慈一下子便想到了韓侂胄,那是「韓」字的右半邊。雖然絹帛上沒有寫明,但劉扁與古公公身份特殊,一個身在翰林醫官局,一個身在御葯院,韓侂胄私底下與這二人密會盟誓,還寫明是為了共扶嘉王,不難想像這背後存在多大的問題。宋慈知道,這便是蟲達用來威脅韓侂胄的證據。然而這方絹帛被燒掉了一角,且燒掉的正好是韓侂胄的署名,單憑一個「韋」字,根本無法指認韓侂胄。

宋慈想到了凈慈報恩寺的那場大火,以為這方絹帛是在那場大火中被燒去了一角。他當然不會知道,這方絹帛的左下角,其實是被韓侂胄自己燒掉的。當年韓侂胄收買了劉扁和古公公,因為擔心二人背叛,於是用這一方絹帛,徹底斷絕了二人的退路。但在藉助紹熙內禪扶嘉王趙擴登基之後,這一方用來約束劉扁和古公公的絹帛,便已經用不上了,留著反而成為後患,於是韓侂胄打算將之燒掉,但因為劉弼的突然登門造訪,這一方原本已經扔進炭盆的絹帛,最終被留守書房的蟲達得到了。當時蟲達看見炭盆中冒起一絲火光,只走近瞧了一眼,便趕緊拿起來拍滅火焰,這方絹帛的左下角,連同韓侂胄的大半署名,便是在那時被燒掉的。後來韓侂胄發現炭盆里沒有絹帛的灰燼,猜到這方絹帛落入了蟲達手中,去讓蟲達交出來時,反而受到了蟲達的威脅。蟲達因為韓侂胄得勢之後只讓他做了一個小小的虞候,早就心懷不滿,有了這方絹帛,當然要利用起來。彼時韓侂胄還在與趙汝愚爭權,不得不選擇隱忍,蟲達後來能手握兵權,不斷獲得提拔,短短三四年間,成為外鎮一方的統兵大將,便是由此而始。但蟲達從始至終沒有將這方絹帛拿出來過,因為韓侂胄署名的缺失使得這方絹帛一旦拿出,便會失去對韓侂胄的牽製作用,反倒是不拿出來,韓侂胄並不知署名已毀,這才會處處受制。只不過蟲達成為外鎮一方的統兵大將時,韓侂胄也早已扳倒了趙汝愚,並利用理學之禁打壓異己,牢固了自己的權位,不願長久受此脅迫,決定召蟲達入京,除掉蟲達這個禍患,這才有了後來的事。

宋慈雖然不知道韓侂胄署名被燒掉的實情,但他念頭轉得極快,想到韓侂胄對這方絹帛如此看重,可見並不知曉絹帛上的署名缺失,只要他不拿出來,這方絹帛便依然有用。然而這個念頭只是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,他想得更多的,則是彌音留下這個證據的舉動。

彌音並不知道宋慈會找去望仙客棧,他之所以將這方絹帛埋在何太驥的墓地,是因為真的打算就這樣決絕赴死。但宋慈的一再堅持,最終還是觸動了他。他並不了解宋慈查案的決心能堅定到何種程度,所以沒有將韓侂胄的秘密直接告訴宋慈,也沒有直接告知這方絹帛的下落,若宋慈的決心不堅定,貿然將這些事告知宋慈,只會害了宋慈的性命。於是他留下了暗示,倘若宋慈連這個暗示都猜解不透,也就沒有查破此案的能力,若宋慈果真有查案的決心和能力,那就一定能把這一切挖出來。他這是要讓宋慈有選擇的餘地,讓宋慈自己去決定要走的路。

站在何太驥的墳墓前,手捧著彌音埋下的絹帛,想到彌音赴死之前還能如此用心良苦,想到這對叔侄一文一武,卻都選擇用自己的方式,去挑戰韓侂胄的權威,想到騏驥一躍,明知不能十步,卻還是躍了出去,宋慈內心陡然生出一股莫大的敬意。如今這方絹帛握在了他的手中,該輪到他去抉擇了。

宋慈將絹帛摺疊起來,揣入懷中,在墓碑前坐了下來,一動不動。桑榆知道宋慈在想事情,靜靜地候在一旁。些許輕細的腳步聲響起,是桑老丈見宋慈和桑榆長時間沒回去,擔心出事,尋上山來。桑榆輕輕豎指在唇,示意桑老丈不要出聲。父女二人沒有打擾宋慈,就安安靜靜地等在一旁,後來等得太久,便靠著一株大樹坐下,裹緊衣襖,竟迷迷糊糊地一直等到了天明。

山中霧氣瀰漫,於一片迷濛之中,宋慈站起身來。他已做出了決定。下了凈慈報恩寺後山,來到西湖邊上,宋慈說什麼也不再讓桑榆跟著了。他向桑榆深深一禮,轉過身去,獨自走入了白茫茫的迷霧。桑榆立在道旁,望著宋慈遠去的背影,眼圈微紅。其時西湖水霧縹緲,似籠輕紗,如詩如畫。

宋慈懷揣著那一方絹帛,獨自一人來到了吳山南園。面對韓侂胄攤開的手掌,宋慈沒有將絹帛拿出,而是嘆道:「為了得到這個證據,太師真可謂煞費苦心。新安郡主多次替我解圍,還從聖上那裡為我求來口諭,讓我有權追查蟲達一案,可我因為太師知道我奉旨查案一事,竟懷疑郡主暗中向太師告密。直到我找到了這個證據,證實了關於太師秘密的猜想,才知道告密之人是有的,但這人並非郡主。」他搖了搖頭,「向太師告密的,想必是聖上吧。我原以為聖上許可我查案,還要我保守秘密,是有打壓太師之意。可我查案那幾日,太師一直未加干涉,甚至什麼都沒做,似乎有意放任我查案。其實太師也想讓我去查,正好借我之手,將蟲達留下的證據找出來,我說的對吧?」

韓侂胄不置可否,只是原本攤開的手掌慢慢收了回去。

「自紹熙內禪以來,十年有餘,聖上一直對太師信任有加。趙汝愚身為宗室之首和文臣之首,太師能輕而易舉將之扳倒;天下讀書人都推崇理學,太師說封禁便封禁;北伐未得其時,太師想北伐便可舉國備戰。無論太師做什麼,聖上始終站在太師這一邊。」宋慈繼續說道,「太師想讓我去查案,聖上自然會許可。上元節視學那天,即便沒有郡主去求旨意,我想聖上最終也會准我聯名所奏,許我查案之權。蟲達手中的證據,不僅對太師重要,對聖上也同樣重要,要知道吳興郡王趙抦尚在人世,倘若這個證據一直留在世上,對聖上恐怕也會有所不利。既然我有意查案,那正好順水推舟,只需暗中派人盯著我,便知道我去過什麼地方,查問過什麼人,所以後來太師才能一下子將道濟禪師、祁駝子、歐陽博士等人全都抓走下獄,只怕連彌音冒死行刺,太師也是事前便已知曉。自始至終,我在太師眼中,在聖上那裡,不過只是一顆棋子而已。」

「聖上對此事全不知曉。」韓侂胄忽然道,「宋慈,你不要胡言亂語。」

宋慈嘆道:「那就當我是胡言亂語吧。」伸手入懷,取出了那一方絹帛,併當著韓侂胄的面徐徐展開。

韓侂胄眉心一緊,那絹帛上的字跡,他認得無比清楚,正是他處心積慮想要尋找的證據。他本以為宋慈敢只身前來,必定將這證據放在了別處,哪知宋慈竟會隨身帶著,不免暗暗吃驚。

宋慈手持絹帛,有意捏住了左下角,不讓韓侂胄看見缺失的署名,說道:「新安郡主曾對我提及,恭淑皇后一直對我娘親的死耿耿於懷。」向手中的絹帛看了一眼,「是啊,庚戌三月廿九日,八字橋韓宅門前,若非恭淑皇后叫破劉扁和古公公的名字,我娘親也不至於無辜枉死。我娘親不認識劉扁和古公公,不知道這二人出入韓宅意味著什麼,可一旦將此事說了出去,知道的人多了,總有人能想明白其中問題所在。太師為了這次密會盟誓,甚至讓夫人和韓㣉攜僕從出城賞花,那是連至親之人都要瞞著,哪知卻被恭淑皇后、新安郡主和我娘親撞見。恭淑皇后本就是嘉王妃,就算知道了個中原委,也不可能說出去。新安郡主彼時尚年幼,又是恭淑皇后的親妹妹,太師不可能對她下殺手,加之又是太師的親族,只需安排人盯著就行。至於我娘親,一個非親非故的外人,隨時可能將此事說出去,自然不能留著。蟲達之所以在我娘親與恭淑皇后分開後,剛回到錦繡客舍之時,便潛入行香子房行兇,正是為了趕在我娘親有機會接觸其他人說出此事之前,將我娘親殺害滅口。恭淑皇后後來應該是想明白了這些事,知道是因為她叫破了劉扁和古公公的名字,才害得我娘親被害。可她又不能將此事說出來,連妹妹新安郡主都不能告訴,這才會對我娘親的死心懷愧疚,一直耿耿於懷。」

聽著宋慈所述,當年那一幕幕往事盡皆浮現在眼前。韓侂胄當年的確擔心禹秋蘭泄露秘密,這才問明禹秋蘭的住處,授意蟲達跟去,先摸清楚禹秋蘭的來歷再做打算。然而不久後蟲達返回,竟說他已除掉了禹秋蘭,並留下痕迹嫁禍給宋鞏。韓侂胄是有殺人滅口之心,但何時動手、如何動手,他還未有定奪。蟲達此舉,雖說是為了替他除掉後患,卻實在太過自作主張,可是木已成舟,他只能買通府衙,想方設法遮掩此案,順著蟲達留下的痕迹,要將宋鞏定為兇手。但宋鞏得祁駝子相助,最終洗清了嫌疑,韓侂胄擔心宋鞏會追查真相,這才讓蟲達威脅宋鞏離開,並讓蟲達自認殺害禹秋蘭是為了報復私怨,哪怕宋鞏真不怕死去追查真相,到時候也可以讓蟲達去頂罪。韓侂胄嫌蟲達擅作主張,從此漸漸開始疏遠蟲達,蟲達對韓侂胄暗懷不滿,生出異心,同樣也是源於這件事。

但韓侂胄沒有向宋慈解釋什麼,也沒必要找借口為自己開脫,他只道:「你到底想做什麼?」

他盯著宋慈,心想宋慈敢直截了當地拿出那方絹帛,還敢如此肆無忌憚地說出一切,想必早就留了後手。他想到了楊皇后,想到了楊次山,想到了朝堂上的一干政敵,甚至想到了聖上。環顧整個歸耕之庄,四下里空無一人,忽然之間,他竟生出了一絲如芒在背之感,彷彿有萬千刀斧手正埋伏於四面八方。他的手向外伸出,慢慢按在了劍柄上。

宋慈搖了搖頭,道:「我別無他意,只想說出我查到的一切。」

說完,宋慈向牆角走去,將那一方絹帛丟進了用於取暖的炭盆之中。火光亮了起來,那方絹帛連同上面的文字,在猩紅的火焰之中,慢慢地化為灰燼。

韓侂胄皺起了眉頭,很是費解地望著宋慈,按在劍柄上的手,慢慢地放開了。

昨晚在凈慈報恩寺後山,宋慈靜靜地坐了一夜,也想了一夜。他手握那一方絹帛,有著太多太多的選擇。他可以返回提刑司,請喬行簡召集官吏民眾,出示這方絹帛上的盟誓,像之前查破那幾起命案一樣,當眾揭開蟲達一案的秘密,揭開母親枉死的真相。又或者,他可以將韓侂胄的秘密公開,太學有那麼多學子對韓侂胄不滿,只要他將這秘密連同絹帛上的盟誓寫下來,一夜之間便可動員眾多學子抄寫成百上千份,連夜散發全城,天亮之後,這秘密便會傳遍臨安,不久便將傳遍天下。再或者,他可以將這方絹帛交給楊次山,楊次山有楊皇后撐腰,一向與韓侂胄勢同水火,得到這方絹帛,就算上面署名有所缺失,想必也能大做文章,定會給韓侂胄帶來不少麻煩。但是無論怎樣,這秘密事關當今聖上,他不能就這麼公之於眾。他也終於想明白了,當初蟲達、彌音和何太驥等人為何不公開這個秘密,想必也是因為牽涉聖上。譬如蟲達,寧肯隱姓埋名出家為僧,坐視家眷坐罪受罰,也始終沒有公開這個秘密,只因他一旦這麼做,就算能扳倒韓侂胄,也會因為牽連聖上,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。蟲達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家眷,哪怕早已得知他的一雙女兒在臨安城裡為婢為妓,近在咫尺的他,也從來沒有設法去幫過自己的女兒。對他而言,自己的性命勝過一切,他藏身在臨安城郊,那是為了等待機會,只有當朝局出現劇烈動蕩,或是皇位出現更替之時,他才會公開這個秘密。與蟲達相比,宋慈不懼一死,但他心如明鏡,知道這秘密一旦公開,必定朝野動蕩,要知道吳興郡王趙抦尚在人世,別有用心之人說不定會趁機作亂,屆時局勢很可能比紹熙內禪之前更加混亂,一旦釀成兵災人禍,承平數十年的大宋,只怕會陷入一場莫大的浩劫。

宋慈來到臨安,名義上是為求學,實則在他內心深處,從未忘過母親之死,查明母親遇害一案的念頭,已在他腦中根深蒂固十五年。如今他查明了一切,終於有機會為枉死的母親討回公道,然而他卻猶豫了。一己之公道,與天下百姓之太平,孰輕孰重?一夜過去,他想明白了,於是隻身一人來到了吳山南園,揭開母親枉死的真相。他知道這根本算不上公道,但他只能這麼做,哪怕他不願如此,哪怕他要和父親一樣,永遠背負對母親的愧疚。

「往昔紹熙內禪,流言四起,人心惶惶,變亂叢生。聖上登基十年有一,一切早成定局,大宋也已重歸太平,如今少一人知道這個秘密,世上便能少一份災劫。此間別無旁人,太師可以說我圖謀行刺,當場將我誅殺,世人也許會有所非議,但過不了多久,便會沒人在乎,沒人記得。」宋慈說道,「劉克莊、辛鐵柱,還有其他因太師遇刺被下獄之人,他們都不知曉太師的秘密,望太師在我死後,能將他們放了。大宋承平不易,天下難安,還望太師整軍經武,善擇良將,得其時機,再行北伐。」說罷,他立在原地不動,緩緩閉上了眼睛。

韓侂胄直到此時,才算明白了宋慈為何會做出種種異舉,道:「原來你是求死來的。」冷淡一笑,「我以為你只會認死理,想不到你也有放棄的時候。」

宋慈是為天下所計,方才燒掉了那一方絹帛,在最後一刻放棄了追查到底。韓侂胄竟隱隱然為之觸動。他掌權十年,大可貪圖享樂,卻一心北伐,志在恢復中原,又何嘗不是為天下所計?宋慈不惜得罪他,受盡各種阻撓,冒著身死命斷的危險,一直查案至今,那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而他用盡手段,從一個韓家的旁支外戚,一步步走到今天,只為建那不世之功,留那萬世盛名,又何嘗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?宋慈只是一個小小的太學生,身無尺寸之柄,為了追查亡母一案的真相,一路走來受過多少冷眼,付出過多少代價,只有宋慈自己知道,而他又何嘗不是如此?他原本只是一個恩蔭武官,始終被那些科舉出身的朝臣看不起,以至於年過四十,還只是一個小小的知閤門事,那些把控大權的朝臣只知貪圖安樂,不思進取,讓他看不到任何建功立業的機會。他可以只做武官,可就算他把武官做到頭,又能如何?他不想像岳飛那樣,矢志北伐,卻被朝臣掣肘,被聖上猜忌,以至於功敗垂成,受那千古之冤。唯有不擇手段,將大權攬於一身,才有機會去實現自己的抱負。這一路走來,付出過多少代價,跨越過多少阻礙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朝堂上那一幫幫腐儒,只知道陽奉陰違,從來不知同心齊力;太學裡那一批批學子,只知道與他唱反調,從來不會建言獻策;家中獨子鼠目寸光,只知道飛揚跋扈,從來不懂為他分擔;他容忍過蟲達,放任過劉扁,可這些人不知收斂,反而只知道得寸進尺,變本加厲地威脅他;原本以為除掉了蟲達和劉扁,從此便可高枕無憂,哪知突然又冒出來個何太驥,竟敢明目張胆地要挾他;他以為何太驥是從劉鵲那裡獲知的秘密,派夏震助李青蓮縊殺何太驥的同時,逼迫劉鵲交出蟲達留下的證據,哪知劉鵲寧肯自盡也不交出來,他這才意識到證據不在劉鵲那裡,於是當得知皇帝已口諭宋慈追查蟲達一案後,他便暫且留了宋慈一命,想著藉助宋慈之手,將與蟲達相關的人和證據都挖出來。他想盡辦法試圖抹掉的證據,如今終於在他眼前化為灰燼,十年來的忐忑不安,至此終於可以放下。

但是他想不明白,自己執掌天下權柄,明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,為何這些人總是不知天高地厚,一個個地跳出來與他作對?為何自己身邊儘是趙師睪這等溜須拍馬之輩,如喬行簡那般有真才實幹的官員,明明是他親手提拔起來的,卻總是莫名其妙地站到他的對立面?為何何上騏那樣的忠勇之士,寧肯剃度出家,隱姓埋名,甚至拋卻性命來行刺於他,只為報效蟲達,卻不肯效忠於他?更有宋慈這般心志堅定、身負大才之人,卻終究不能為他所用……他好長時間沒有說話,就那樣看著宋慈,心中想了太多太多。

「你走吧。」不知過了多久,韓侂胄開口了,「你這樣的人,與我倒有幾分相像,殺了實在可惜。劉克莊、辛鐵柱那些人,只要不再與我作對,我會放了他們。你走之後,我會一直派人盯著你。我在朝之日,或者說當今聖上在朝之日,你就別想再為官了。你所負之才,就留給下一朝吧。」

宋慈一心求死,靜待刀劍加身,聽得此言,睜開了眼睛,有些詫異地看著韓侂胄。韓侂胄不耐煩地揮了揮手,喚入夏震送宋慈離開,尤其叮囑不是送宋慈離開南園,而是送宋慈離開臨安。他本人則站起身來,拾起那柄寶劍,獨自步入後堂,只留下那一隻已經冰涼的手爐孤零零地擺放在原處。

宋慈不再多言,向韓侂胄的背影行了最後一禮,轉過身去,走出了歸耕之庄。

臨安城的這場霧,長久沒有散去,直至正午將近,仍是蒙蒙的一片。

清波門外,西湖岸邊,宋慈與桑榆告別,準備回建陽了。他沒有回太學收拾行李,那些書籍衣物,已沒有帶回去的必要。宋鞏已雇好了車,在城門外等著他。夏震帶著幾個甲士站在城門旁,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。

桑榆朝府衙的方向遙指一下,比畫了見面的手勢,臉上帶著不解之色。

她是問為何不等劉克莊和辛鐵柱出獄,見過面之後再走。他搖了搖頭。他不願對劉克莊和辛鐵柱有任何隱瞞,可韓侂胄的秘密是什麼,蟲達留下的證據又是什麼,他又不能對二人說出來。他心裡明白,韓侂胄能放過他,不一定能放過別人,劉克莊又是他的至交好友,與之再有過多接觸,難免韓侂胄不起疑心。所以相見不如不見,之前司理獄中那一面,就當是最後一面吧。他托桑榆等劉克莊和辛鐵柱出獄之後,幫他帶一句話,讓他們二人永遠不要去建陽找他。

除此之外,宋慈把所有的錢財留給了祁駝子。宋鞏當年受蟲達威逼,為了保護年幼的宋慈,不得不匆忙離開臨安,沒來得及報答祁駝子的救命之恩,更不知道祁駝子後來的遭遇,十五年後重回臨安,才從宋慈那裡得知了一切。宋鞏很想再見祁駝子一面,當面感謝祁駝子的莫大恩德,但如今祁駝子身在獄中,他父子二人又不得不立即離開臨安,這一面,也不知此生還能否見得。為救宋慈,宋鞏帶來了不少錢財,包括家中的全部積蓄,以及典當家當所得的銀子。他明白這些錢財遠遠抵不得祁駝子所遭遇的一切,但他此時能做的只有這些。將來若有再回臨安的機會,他一定會去見這一面的。

桑榆不認識祁駝子,宋慈請桑榆把這些錢財交給出獄之後的劉克莊,讓劉克莊代為轉交。祁駝子的恩德,宋慈會一輩子銘記,還有因他入獄的葉籟、歐陽嚴語等人,他會始終感念在心,至於韓絮的死,恐怕他終此一生,也不得釋懷了。

桑榆還有行李留在梅氏榻房,要等收拾完後,才會離開臨安返鄉。臨別之際,她將藏在袖子里的東西取出,輕輕放到了宋慈的手裡。那是一個半尺高的人偶,是她為了感謝宋慈的救命之恩,用了好長時間親手刻成的,之前因為宋慈突然入獄,她一直沒有機會送出。

那人偶是照著宋慈的模樣刻成的,還細細地塗上了顏色,形神兼具,惟妙惟肖,活脫脫便是一個小宋慈,只不過與宋慈平日里的不苟言笑比起來,那人偶彎起了嘴,大方地笑著,多了幾分可愛。

宋慈將那人偶握在手中,看了又看。他道一聲「多謝」,向桑榆告了辭,登車而去。

無憂書城 > 懸疑推理小說 > 宋慈洗冤筆記 > 4冊 第十章 萬事皆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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